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妻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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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9、

中元节一过,蒋妈的女儿和女婿就上门送包(节礼的另一称呼)。她早几天便向陈太太请假,说要家去抱外孙,十七号下午方回陈府,还带了六小盒造型精致的洋香皂来分送英宝、福生等人。

“你们几个丫头一人拿一块罢,也不值多少钱。”蒋妈献宝般把椭圆形玫瑰香皂、圆形奶油香皂和方形什花小香皂一一横摆在长条凳上,“这两个都是五角,那个竟要两块——哎唷就是盒子更好看……”

老胡的“御座”被抢去了,只好站着吃水煮茴香豆,越吃越不满,凑上前剐了两眼,“很费你女婿的力罢?花里胡哨不中用的。要我说,十五个铜子的硫磺皂就顶舒服啦。哼,到底女人家家,看见这些就——”

蒋妈还罢,英宝头一个笑着反问他,“爷爷,我们可都听说你年轻时候坐船去江赣背了一网袋柚子回来呢。那东西不稀奇么?皮又厚,吃着又费力,可是你为着谁非要把它背回来呀?”

老胡却没有工夫骂她淘气,他一眼望见巷子口的人力车上坐着自家少爷,连忙收回长条凳,把一大碗茴香豆重重放下占位置,就跨过门槛跑下台阶去迎人。

陈凌是和陆识忍一道回来的。

他去邮局拿爸爸昨晚发来的电报,顺便再寄一封简短的家书报平安。

至于陆识忍,自言要寄两篇万字小说投稿至首原某杂志社,到底写了什么故事——他的哥哥旁敲侧击一路,“软话”和“诡计”施展无数,还未问出个究竟。

“……那你总能告诉我寄到哪本杂志去?将来刊登出来,我还是要看到的。”陈凌把已拆开的电报记录交给老胡,摆手谢绝其递上来的茴香豆和赤豆蒸糕。

陆识忍心想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投稿,能否刊登发表尚为未知数;但熬夜两宿的他的大脑又兴奋不已,亟需与人分享创作时的心情。

他默默跟着陈凌走到花厅“赏星台”匾额下,见陈凌到底不甘心、张口再问小说的事,便把放在口袋里的草稿拿出来递给对方:

“只是两个简单的故事。甚至没有什么情节。……你要看么。”

陈凌的愿旨终于得逞,不禁朝他烂漫地笑,展开草稿就着黄昏的光线默读,看了约莫半行蹙眉叹道:

“陆识忍,你写的这是什么字?!忒潦草了罢!”

陈少爷嘴上嘀咕着,眼睛却不肯轻易放弃,仔细分辨、联想,边读边问,慢慢琢磨出个七八成意思。

他揉着酸胀的眼睛把草稿还给陆识忍,突然发现最后一张稿纸的背面有铅笔写的几行字,顺手翻过来定睛一瞧,“唔这更草了,可是没怎么修——修、修改。咳。”

“怎么?”陆识忍还未想起他昨夜誊写小说稿时、临时起意写了什么东西,见他自诩风流的哥哥没好气地把稿纸扔还给自己,方想起那首诗的内容,霎时愣怔在原地。

“写的什么狗屁东西!这篇小说尤其还好些,文理自然疏淡,语言简扼,个人身世的愁云隐现在B先生三次忧郁的笑容——唉不讲他。总之我想你还是不要轻易做诗人!”

陈凌胡乱点评完毕,不自在地后退两步,仰着脸端详匾额的题字和落款,仿佛第一次发现家里居然藏有前朝文杰姚为之的墨宝。

陆识忍反镇定下来,若无其事地折叠稿纸:“在邮局已和表哥说过了,我不是诗人,很少写诗。”

“……喔。那么是我又忘了。”

“这首诗不好么?”陆识忍站在陈凌身边,陪他欣赏花厅屋脊两端的鸱吻。

金碧琉璃瓦拼接而成的狮首鸱吻在光下闪闪发光,双睛雄伟,毛鬃浑朴。它大抵知道檐下两个年轻人的心思。它只是不说。

“你一定要问我不可?”

“嗯。我一定想知道表哥的意见。”他既是认真的,也是有意的。

陈凌被混账表弟“委以重任”,少不得把那张纸夺回来再看一遍。

他真不该看的。凭他的脑力和智识,还没有一篇读过两回记不住的文章!

“写的太烂……太糟糕了,根本不成文,”他瞥了一眼陆识忍抿紧的薄唇,不由提高声音掩饰心中的慌乱与困惑,“现时兴的朦胧诗也不该这么做。”

“表哥也看朦胧诗?”陈是发现不完的。陆识忍想至此,望向陈凌的眸中浮现愈多的温柔与耐心。他多么希望能一直发现下去,直到这缕百年难遇的灵魂属于别的人。

“怎么不看?近几年关于白话诗的宣传铺天盖地,什么胡先生什么金头发的,我还晓得象征派与新月社呢。总之你不要把它寄出去发表!”陈凌走到半路不放心,更把这首情诗讲得不值一文、连游戏之作都称不上,“你的草稿我拿回去再看看,我想关于几处社会背景的交代上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——至于你的几句胡话,我替你处理掉。”

陆识忍低笑,并做了个服从上司命令的手势。他穿着裁剪合身的白衬衫与深色西装裤,宽肩长腿,往哪里笔直地一站,便引人注目。而他又往往淡漠矜持,一旦尝试活泼的、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很爱玩的举动——

年轻人总归是可爱的!纵是陆识忍这样性格古怪、爱好奇特的狂人。

陈少爷手足无措地转身,怀揣着满脑子不正常的念头往院子去,简直是在逃跑。

有什么可跑的呢。

不待陈少爷捡起老本行批阅修改表弟的文章,隔天即有一远亲上门拜访,寒暄间说出一句叫大家都尴尬的话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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