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夫看不下去了,让傅姆将两个孩子带走,来到妻子身边,拉着她冰凉的小手,欲言又止。
在这个妻子最脆弱,最需要他的时候,他却要一走了之,黑夫心里很难过。
“妾知道良人的苦处。”
叶子衿却抹去眼角的泪痕,勉强笑道:“王事靡盬,不遑启处,良人如今是南征统帅,如今南方新败,二十万人无人统领,各自为战,他们望良人,如盼甘霖……”
黑夫叹道:“我这场雨去救了别人,就管不了家里,管不了你和孩子们了……”
他的”自救“之路,却是从抛弃妻子开始,真是讽刺。
“不止是救他们,良人,你也在救自己,救家人,不是么?”
话虽如此,但叶子衿会在南阳守孝五个月,五个月后,她就要带着孩子们,搬到咸阳尉宅去住,住在秦始皇帝眼皮底下……
这是将领出征的惯例,一旦有异动,家人就会被族诛,当年同样被秦始皇极其信任的樊於期,全族数十人,就落得南市斩首的下场!
黑夫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家人:“我走后,你会作为人质,在咸阳城里,我朋友多,章邯、张苍,乃至于公子扶苏。但敌人也多,明的暗的,不知反几,到处都是波诡云谲,你……”
“妾不怕这些。”
叶子衿却看着棺椁,眼中满是柔情,但那柔情中,又带着一丝坚韧!
“良人以为我是谁?”
叶氏双手拍在黑夫满是络腮胡的脸上,凑到他耳边,仿佛是二人初识时的巧笑倩兮:
“我可是叶腾之女!”
“我可是黑夫之妻!”
……
叶氏老宅被抛在身后,黑夫一马当先,共敖等随从紧随其后,冬日迟迟,南下的路,还很漫长。
来南阳的路上,扶苏回咸阳时看到的事,也一件不差,落在黑夫眼中,那不绝于道的刑徒和徭夫啊,这就是他在胶东推行新政时,关西和中原发生的事。
黑夫哈哈大笑,笑里却带着泪。
这十年像一场梦,穿越者很厉害啊,手里拥有各种外挂,熟知历史走向,这使他掌握了自己命运,奋力向上攀爬。最初时雄心勃勃,希望能积小为大,彻底改变时代!
说起来,他也改变了一些人和事,获得陈平投靠,刘季和萧何曹参被强行拆散,老刘还被扔到鸟不拉屎的旮旯角,项梁叔侄被发配北地,除了没能找到的陈胜,该做的,黑夫几乎都做了。
可到头来,他却发现,有一个人,他始终难以改变。
那个高高在上,一言九鼎的人。
“他与我一样,宁可相信自己的选择,也不愿被别人左右。”
一人之力,终究难以扭转大势,做了一些事情,妄图阻止它的崩溃与毁灭,却发现,自己反而成了推动它滑落深渊的人,除却南疆,西域也成了一个新的无底洞。
真譬如抱薪救火,薪不尽,火不灭!
但和陈平恨不得那火立刻熄灭不同,有时候,黑夫真希望燃烧在帝国中心的烈焰永远不灭,那些雄才大略,是照耀千古的明灯,是奠定这个国家疆域的远见。
别人不懂,他懂!
只可惜,看得太远的,往往忽视了脚边的危机。
所以黑夫有时候却又希望,它能快些熄灭,不要再燃烧现世人的骨血……
但不论如何,当火愈燃愈烈时,鼎内越来越烫时,黑夫不会在这即将沸腾的海里等死,做一条被烹熟的大鱼!
变革,不是嘴上说说,不是随波逐流,不是站着不动,更不是寄希望于他人!
两千多年后,一位伟人已经用他的实践,告诉过黑夫了。
“不保存武力,则将来一到事变我们即无办法!”
“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!”
不管未来如何,黑夫决定,得先将剑握在自己手里!
他想起自己与叶腾的对话,那些让老头子到死都惴惴不安的言辞。
“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……”
“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;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!”
黑夫必须让自己化鲲为鹏,他要长出羽翼,脱离海水束缚,才能在将来山陵崩塌,天下大乱时,游刃有余!
没人能逼他做选择,秦始皇不能,叶腾不能,扶苏不能,陈平?更不能!
选择权,一直都握在黑夫手中!
怒马冲出风雪,南方一片艳阳,无人再能束缚黑夫!
“此一行如鸟上青霄,不受网笼之羁绊也!”
在那边远离中央的荒蛮之地上,他总算能放开手脚,做自己想做的事了!
黑夫放声长啸,此时此刻,他很想吟诗一首。
阁下何不随风起……不,错了,不是这首。
“自信人生二百年,会当水击三千里!”
黑夫勒马回首,在他背后,是风雪交加的大秦,是渐渐远去的中原……
在山岗上,他留下了一句话,对妻儿,对那些期盼他的人,也对这充满苦难的时代。
“等着吧!”
“待我归来之日,吾翼,将若垂天之云!”
……
第四卷:《海大鱼》,完!